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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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10/9 12:32:00

1早慧的女子

十六岁,我就知道自己将来要怎样一个伴侣:冬天夜晚在南方寒冷的房间木床上,我们把脚搭在一起,相互取暖;午夜被噩梦惊醒,他还在抱着我睡觉;加班到深夜,接到一个电话,熟悉的声音充满温存,他等在工作大楼门口接我一起回家;当我哭泣时,他的手抚在我脸上,然后我慢慢平静下来。

婉秋那天问我,琴月,你希望爱的男人怎样对你。我用上述话简单回答。我是处女座女生,对生活有完美的追求。

我的追求也只是如此而已。

就这样简单。一个普通中国女子的简单要求。

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但是父母没有娇惯我。他们懂得,什么样的家庭教育才会对孩子发展有利。不是满足孩子提出的一切要求,要让他们明白任何东西都来之不易,如此才会懂得珍惜拥有的事物。给以正确价值观引导,而不是去追求不可能实现的虚幻空想。避免不实际想法最终落空带来失望。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十六岁是这样,二十三岁还是这样。

换做是别人,这个想法也容易被实现。对此,十六岁的我比大多数同龄女生要自信。因为我的长相在高中学校得到认可,记得当时的人会在背后称我为校花。不喜欢这个时髦词语,因为他们并非第一个用花来形容女性的人。反感大家为我贴上的标签。

想起整个学校三千多人善良的初衷。心里顿生无限感恩。在当时,我不这样高估自己。

因为我曾在校园见到过比我漂亮的女生。

皮囊的美丑不是一个女人究竟的凭借。我很少刻意修饰,除非参加一些特别的活动才化妆,偶尔用香水。无虚荣心,买东西不追求奢侈品牌。舍得在批发市场的海量物件中花时间选出心仪商品。

不是每个女子都像我一样对生活和未来有如此明确态度。很长时间,我是乐观地学习和生活着的。有良好心态,脸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充满笑容。

我是早慧的女子。

婉秋又问我,相信一见钟情吗?我淡淡地微笑,只是不说。你碰到过吗?她又接着问我。我点头。

她是聪明女子,能够把握说话尺度。知道适可而止,这是我喜欢和她交往的原因。

是的,我有过。七年以前的一个中午。高一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吃完饭后,我回到教室看书,早上的数学课有一个知识点没有弄明白,想要课后及时将它弄懂。

进去的时候,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讲台边上有班主任从家里端来的几盆兰花,已经开出漂亮白色花朵。

我坐在第三排靠窗户位置,离它们很近。灿烂阳光从打开的窗户斜照进来,清风温柔拂过,我闻到了兰香。没多久就把知识点看完。感到那一刻很美好,想独自多待会儿。

我知道后面墙壁上也有一块黑板,未来某些时间班上会要求在上面出板报。老师一定会选出在艺术方面有特长的同学去设计完成每一次。到那个时候,我将请缨,我的手指能够控制蘸有颜料的笔刷在黑板的某个区域有规律地移动,最后一幅完整生动充满寓意的彩色画凸现出来。

想看看那块陌生的黑板,于是我转过头去。

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的头僵住了,眼睛不会转动了。我看到了什么。那一刻我是没有意识的。一个坐在我后面三排的男生看着我。

两个人的眼睛都凝固了。像是被传说中武功高手点了穴一般。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终于开口说话。

把你吓着了吗?对不起,我是从后门进来的。来的时候看见你在聚精会神看书,害怕打扰。男生说。

没事。

我转过身,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可以想象当时自己的样子:脸透红,颊上温度微微上升;眼睛不再看到明亮的阳光,鼻子不再嗅到兰花的芳香,亦没有再想黑板报。

只记得他的眼神,具有穿透力量,是在看着我。较长时间停止转动的眸子。

继续和我说话。我没有再转过去,害怕被看到羞红的表情。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江羽。

那天似乎是他最健谈的时候,他很主动提出话题。我积极应答的同时也在内心准备新话题。希望谈话能持续到永远,不受干扰。即使我不看他,他不要求看我。

直到王走进来,我才明白,这样的时刻太过于短暂。

我始终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自己的这次灵*出窍。也许它可以算作一见钟情。

2他们是我羡慕的夫妻

我大学毕业后,通过特岗教师招聘考试在滇南一个中学教书。上英语课,和专业相对应。

我到学校第一个认识的人是婉秋。本地女子,两年前领证结了婚。丈夫辛远绰来自黑龙江,普通话说得标准,没有一般东北人儿化音滥用的情况。

夫妻都是我同事,家里还没有小孩。

他们在学校门口租了个门面卖文具。生意不错,课间十分钟不间断有学生进店选购。放学后小店更是拥挤得不透风。婉秋私下对我透露,开学的几天,日均卖出的毛账高达七千多。

因为针对的顾客是学生,文具店的生意很集中。上课就安静了,有充分空闲时间可以休息。我没课的时候常常到她店里小坐,繁忙时候帮他们收钱和找货。

两个人性格都很和蔼。没有见到过他们争辩。

婉秋指给我看停放在校园樟树阴影下面的白色轿车。她说是辛老师暑假刚去昆明买来,落的牌照“云A”打头。为了买车,和丈夫准备了很久,看汽车杂志,上网查信息,找熟人咨询。

听她唠叨有关轿车品牌、产地、颜色、安全性、舒适度、适用性、排量……她像是一个汽车界的销售顾问。我对车子一无所知,深感她津津有味地对牛弹琴。有一个印象是,车是国产的,花了不少钱。

我说,以后出去就可以搭你家的便车了。

她微笑着说,琴月,要一起出去才好玩。

第一次跟他们去的地方是建水。开学后的第三个周末。

我提前不知道婉秋晕车那样厉害。车上的婉秋和给我讲解汽车知识的那个顾问哪是同一个人。不到五十公里路程,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车停下八次,婉秋呕吐五次。我每次都陪伴下车,用手有节奏地轻轻拍她后背,递上纸巾和矿泉水,陪她在路边小坐。

一路上,婉秋因为难过不能开口说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保持沉默。

谁能想到,坐自家的车也晕成这样。到达目的地一小时后婉秋神色看上去稍好。

我说,你需要自己学会驾驶,听人说开车的人因为专注,不会晕车。

她说,算了吧。现在看见车,我都快受不了了,还考驾照。

在建水玩了两天。第一天徒步逛临安古城。从东门朝阳楼进去,沿路是修建于清代的古楼和石桥。奇特的飞檐斗拱变着花样出现,独具匠心。老式建筑美轮美奂,琳琅满目。到朱家花园看表演。

傍晚吃饭的地点叫临安饭店,远远地看见招牌上浅蓝色漆标识的“央视《味道》拍摄点”,一排文字用来吸引顾客。

晚上住在古城,婉秋翻看白天我给她和辛老师拍的合影。石板道上,背景是古楼三层的屋檐,她放肆的笑容像一朵蔷薇,男人站在后边,手伸在前面拥住她。

照片好看,人与景物和谐。男人的手似乎是专门生来拥抱他面前那个女人的。

他们是让我羡慕的夫妻。东北和西南在中国地理上是两个极端。他们的结合让我看到了爱情的力量能够逾越一切鸿沟,包括空间和语言。我想等将来婉秋生了孩子,就完美了。

古城到溶洞半个多小时。第二天早上婉秋照样晕车,但没呕吐,只是下车后她调整的时间更长。等她恢复过来,我们在阳光下乘坐小船进水洞。

洞中形态各异的钟乳美不胜收,徒手攀岩表演惊险奇绝。旱洞里陈列清代遗留的石刻,篆隶真草俱全。最后看的是自然林地,奇木古树枝叶繁茂,松鼠在树枝上肆无忌惮,上下乱窜。

如果早来一段时间,可以看到上百万只燕子在洞里筑巢。它们早出晚归,像一块宽大的黑色布匹,在空气中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起伏、震荡。

婉秋说,幼小的时候跟着父母来这里,夏天,看到过传说中的盛景。燕子飞走后,这里会举办燕窝节。

的确,我很早就以为云南比贵州老家好很多。

显然我很满意这一次出行。

婉秋回去的途中依旧晕车厉害,无任何改善。她以如此大代价成全我的好奇心。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能够一直相处下去。

以后她家的车和司机继续满足我这颗猎奇的心和眼睛。只是很多时候没有了她。

因为认识婉秋,我的手机内存一次次被相片塞满,一次次用数据线连接电脑,将它们导出来存在一个专辟的文件夹里。数十篇游记在这个基础上写出来。

3如果云知道

我上课的初中在一个小镇。刚进来的时候,工资很低。相比起在地级市和县城工作的同学,每月有五百块山区补贴。

教师就是这种现状。整个云南公立学校模式几乎完全相同。

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未完工。

我暂时租个单间住在外面,按月缴纳房租、电费,用水免费。白天的我,备课上课之外有大量闲暇。作为科任老师,感觉轻松。或许,将来在这里找个伴侣,有了家庭,和他厮守到老。过平静生活。

晚上回到我的小房间。刚买了一株茶花。一个当地妇女在山上种花苗出售,赶集的日子她背着竹篓在街上来回走动。

她介绍说我看上的是新品种,七心茶花,冬天会开出红色花朵。

妇女的家里还种植月季、玫瑰、菊花,但没有我最想要的蔷薇。她不知道什么是蔷薇。

那天,我存下她的电话。说,想买花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你。

听到手机在床上响。我看到是王,用手指触了一下屏幕底部红色阴影挂断。房间再次安静。我知道这样的寂静会持续到天亮。他的性格我熟知,很少会连续重复做相同事情,尽管有些时候那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

近一个月来。我像一个没有任何前因和故事的女子。来自外省的女子,到陌生地方,生活在陌生方言中。依然保持着笑容在面对每个重新开始的一天。

诚然,刚开始也因为经验欠缺,没有办法对付问题学生课堂上捣乱。把他们一个个叫进办公室,推心置腹讲道理,最后“美女老师”自己无奈地哭了,他们也滴下不轻易的眼泪。

一天过后,老毛病再犯。

这些事,我只会对婉秋诉说。她给我分享她的经验,那套已成体系的理论,集吓、罚、哄、骗、鼓励、关爱于一体,是婉秋实践的高度总结。

辛老师给她的方法也很有效。

学生,的确可以用一定的方法与耐心去感悟教导。渐渐地,我成为一个受欢迎的英语老师。

成年人之间的沟通则往往无法彻底。是因为不愿意吗?

他究竟还在想着什么。

王是我前男友,也是有过的唯一一个恋人。我们高一时同学,分科后他选择理科,我和江羽读文科。

我大学毕业后半月与他分手。

分手最先由他提出。我不会做那种事。即使觉得不合适,也会选择婉转过渡一点的方式。他则过于随意。

五年多时间里,王最起码说过十次分手。我无法把这么严肃的事情当做玩笑——故事的终结处,我给了这段关系我的方式。

时间很快,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从来都承认,王学习上刻苦。那次高考,我俩分数都很尴尬。我报了云南的一所地级师范院校,他完全可以和我报同样的志愿。但他选择继续复读,目标是去北京读土木工程。

这个目标终于在补习两年后实现。

我理解一个男人的野心。

从此我们分散两地,聚少离多。三天两头地使用亲情号通话,无非争吵、挂断,再合好。我们之间的恋情就像一株没有及时浇水施肥的植物,长期营养水分不足,无法枝繁叶茂,开不出艳丽的花朵。它在枯萎和死去之中。

高一那个中午,王打断了我的一见钟情。却带给了我爱情。始终记得一年后他向我大胆表白,男生的勇敢让我沉浸在窒息的欢喜中。使我看到天长地久。

我将手机接入音响,许茹芸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回荡。

“如果云知道,逃不开纠缠的牢。每当心痛过一秒,每回哭醒过一秒。只剩下心在乞讨,你不会知道。真的有点累了。”

对着灯光和窗户玻璃吞云吐雾。我是在工作以后才学会抽烟的,廉价香烟产自越南。因为劲足,很喜欢它实惠带来的补充。关灯失眠,午夜的房间静谧如同死水,我看到烟头火星的光明。它离我很近。

早上早起,花十几分钟漱口。欲将嘴里残留烟味清空,不把它带进教室,否则是对那群可爱小生命的亵渎。

抽烟上瘾后,我放弃了这种企图;虽然我的刷牙时间还是比一般人久。

我想个人的命运不是靠别人恩赐,需要各自去经历、判断、选择和坚持。如此长大,人才具备承担能力。老师应该以这样的思想去教育学生。

4帮扶路上

在外面住了两个月。教师宿舍完工交房。我分到四楼阳面的一套,免费住进去。一居室,对我来说足够宽敞。带卫生间,买来热水器装上卫浴,每天睡觉前可以洗澡。又买了电磁炉,全套餐具。

平时去教师食堂免费吃饭,吃厌了的时候约上几个年轻同事开小灶,周末常常煮火锅。一群单身男女,展现厨艺享受劳动,吃不是完全的内容,我们交流想法。时光如同回到大学。没钱买菜,就去食堂拿。

就这样,前两个月的工资分文不剩。接下来,我就开始存钱。

当地人告诉我,这里没有冬天。小镇在地理上的位置属回归线以内,热带气候。时常能够见到阳光、蓝天、白云。即使一阵大雨过后,也不会让人失望,相反雨水使空气更清新,阳光更温和可爱。

极少有大风吹过。只是空气干燥。我用护肤品和涂唇膏,保湿脸和嘴唇。多么理想的天气,一想到大部分时间可以穿裙子,我有种预感,要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度过余生。

某个时候,会和婉秋开玩笑,希望她帮忙介绍个男友。婉秋说,这种事我不会做。女人好不容易有了解放,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婚姻谈一次恋爱。相亲是过时模式,它让人带着完全功利的目的去认识一个陌生人。我们应该以自然方式去认识世间一切存在。

她说了我心里想说但没有能力表达的话。两个人对一件事往往有相同看法,我们能够成为朋友是有原因的。

事实上,婉秋还一直纵容我抽烟。

上面下来*策,要对贫困山区扶贫。力度大,涉及面广。*府把任务分配到各单位。

我们学校分摊到的点很多。几个人一个小组。要求在两年之内帮助农户完成脱贫。

我很幸运,和婉秋分到一组。还有她的男人,另外有个老教师。校长对辛远绰说,你们的车还坐不满。

从那次去建水回来,宛秋对车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曾对我说,从此,要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绝不坐车。我想起她那天在樟树下喋喋不休,她为买车所做的一切准备,所有的付出不具有任何意义。我同情我的伙伴。如果可以,宁愿为她分担一下乘车的痛苦。让我也适度晕车,她则不要晕得那样厉害。

文具店的所有货都是她的男人开车去市里,装进后备箱运来。婉秋自然用不着去担心货会卖断。

因为她有两个很亲近的人,同样也不用亲自坐车去扶贫。老教师也不愿意去。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出发下乡。

十二月,冬天的天空下起绵绵细雨。此地,唯有这样的雨才有可能持续两三天。

我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临走,婉秋站在我旁边车窗外,我摁下玻璃。她对我说,辛苦了,我实在不行,不是找借口。

我朝她微笑,我知道。

最后,她嘱咐丈夫,要早点回来。

乡下道路破烂。狭窄的土路被雨水浸湿,有的地方被车压成大坑,底盘碰撞高处响起刺耳声音,随之一阵辛老师的叹息。我知道男人爱护车子如同喜欢的女人。

我旁边的司机从不说脏话,也许考虑到身边是个女子。

过了那段难走的路,新老师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我问他以前去过要去的乡下吗。

他说,没有。

他是男人,车上装有导航,我放心把这段路途交给他。

应该近了吧。期待着到达目的地,到那个时候,我又多到过一个地方,多认识一个地方了。

快了,最多半个小时。辛老师说。

但是我发现车子停了下来。怎么回事?他说,我下来看看。外面还在下雨,我叫他带上伞。

他很快举着伞回来,恼气地说,糟糕,有大车坏在前面。

我胸口很闷,想下来透透气,顺便看看。

这是在哪里啊!为什么这么多车,前前后后将我们的车夹在中间。前进自然不能,后退也无空间。

两三个抽着烟的中年男人从边上挤过来,对辛老师说抱歉,遇到车坏他们也不情愿,已经打电话联系了修理厂的工人。请稍等。他们继续往后走。

绵绵细雨一直持续。我们又躲进车里。

黑暗中看到前边的大车旁亮起几把强光电筒。天黑了。辛老师又去问了回来,说,可能要三个小时才能弄好。他给婉秋打了电话。语气沉重。

他进来车里。我闲闷无聊。慢慢闭上眼睛,想着睡着了,时间就过得快些。

我没有判断错,是一只宽大的手,温暖地将我下垂的左手握住、轻轻地抬起。他知道我没有睡着,说,是我,琴月。

我感觉到呼吸在加速,没有睁开双眼。

我轻声问他,你不后悔吗?

接下来听到他温柔却磁性有力的声音。我很喜欢你,两个多月前初次看到你,就像一个爱花的人,看到一簇开得烂漫的玫瑰,无法控制自己感情。

男人的话,让我感动。

我说,你能爱上一个抽烟的女子?

他顿了一会儿,说,这不重要。

真的睡着了。十一点,我醒过来。男人的大衣盖在我身上,他的围巾搭在我脖子上。那只宽大的手还在握住我左手,已经松开了很多,他亦睡着了。

我打开手机电筒,放在车前的平台上。他的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双眼和嘴唇紧闭,长期在紫外线照射下的脸颊微微发黑,是健康肤色。上身穿白衬衣套灰色尖领薄羊毛衫。西裤,皮鞋。

我开窗户透气,冷风吹进来。害怕把他吹感冒,我又赶紧关上。封闭的车厢,关了电筒。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呼吸声。

车灯闪烁,发动机轰鸣声此起彼伏。他醒了,前面的车子启动,路通了。

村子没有旅店。我们在一户人家投宿。

细雨没有绵延,第二天天晴,这个小地方的天气常常如此。忙碌完,在村子里面吃午饭。

回来,一路畅通。我们始终沉默。我一路系着他的围巾。快到镇上的时候才解下,给他围上。

在学校,我照例有空就到婉秋的文具店小坐。我害怕孤独,他们是我在异乡最亲近的人,时常想要见到他们。

他们在本地有很广泛的关系,临时有事,如果恰好我不上课,会帮助婉秋看小店,守学生。不时也会去他们家中蹭饭。

上课的日子,单调得可以预见到之后几十年雷同循环的生活内容。备课,上课,考试,批改作业,做质量分析。

变化的是学生,一届送出去,又一届升学上来。当自己变老,突然发现班上的学生,是以前学生的儿子,或者孙子。就这样相遇两三代人,教给他们几乎同样的知识。

夜晚上完最后一节自习回家。首先做的事是看看养的茶花,不定时地给它浇水,在我认为它十分需要的情况下。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爱茶花,并且选择在夜间浇水。

依旧对着黑暗抽烟。

门前马路上凌晨之前车辆经过频繁,轰鸣的汽笛声,司机停下车来把头探出窗外向熟人打招呼。听得很清楚。

王的电话来得突兀,我及时挂断。许多人对待反感的来电采取的方式是直接拖入黑名单。我认为那对对方的作用接近于零,反而是给对方的逃脱找到一个台阶。

应该给来电的人一个实在回应。让他知道,电话是在你身边。接和不接,完全是选择的结果。

王一定还在北京,他要一年半后才毕业。

我并不向往他在的城市,那个所谓全国*治、文化的中心。它们是复杂的概念,我理解不了,也不需要。只想过简单生活。上海与之不同吧,我比较向往那里。

5两年前那个冬夜

扶贫回来的第二个周四,我告诉婉秋,这周不能陪你一起卖东西了,我要去市里见在银行工作的大学同学。

她说,店里的库存不多了,远绰要去市里进货,顺便带上你。

辛远绰教的是数学,和我一样周五只有上午的课。我们吃过午饭出发。

我上车睡觉,已成了习惯。为什么婉秋上车就不能入睡,那样就不会晕车了。上次的堵车给我内心留下了很重阴影。但是这一路畅通无阻。

从头到尾,司机对我说了唯一的一句话:晚上聚会结束,打电话给我,我过去接你。

我沉默。

我参加的活动凌晨两点才结束。走出步行街,同学各自拥着自己的伴侣相互告别。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对我说,琴月,到我家去住吧。

我微笑着说,不了,他马上就过来接我。

我是对事情敏感的女子,半个小时前就预感这一刻要发生。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开过来,停在我旁边。牌照的字头是云A。我开车门进去。伸手出窗外朝同学挥动。

半个小时以前我给远绰打了电话。单独两个人的时候,我不再叫他辛老师。

又是半个小时。住进他订好的酒店。二环路,小城最边上。

他说,琴月,这个地方安静,夜晚没有市中心的喧嚣,适宜休憩。

我说,是的。

我喝多了酒。半夜,酒精在身体里面发作。我凝视着躺在旁边的男人,说,远绰。你是我见到过最体贴的已婚男人。你一直都这样好吗?

他摇头。接下来他给我讲述两年前的一件事。

他来小镇之后才和婉秋认识。两人恋爱速度很快,半年之后结婚。

刚到学校的几个月,周围人大多不熟。生活圈子狭窄。当了班主任,一门心思教书,没有特别多的额外时间。

周末夜晚,偶尔三五成群相约走去街角的夜宵店吃烧烤,点炸土豆和烤肉串,喝酒到半夜。酒量不错,加上能自我克制。极少喝醉,而一起喝酒的人必醉。

婉秋自然知道远绰喝酒。并不反对与之交往。他喝酒没有一般男人醉后胡言乱语、不择地方呕吐的失态。

曾经,婉秋认为,爱着的男人完美无缺。

婚后,他闲暇参与*博。最初和学校的同事打麻将。后来去街上的麻将馆和陌生人打。直到陷入输赢上万计的地下*场。

婚前,婉秋无从知道男人的这些行为,一直展示给她的是一颗儿童般单纯的心灵,积极分子的办事能力。这或许不是欺骗。远绰之前在婉秋面前的所有举动,都是发自内心,绝非装模作样。只是人的侧面太多,不可能在短时间完全让别人见到。

全面认识需要一个过程,这过程无疑令人痛苦。

来自东北的高大男人,在西南的贫困小镇用普通话与人交流。和各色人等玩牌。上了瘾,甚至连课都懒得去上,安排学生自习。输掉了近两年的所有积蓄。

为此,婉秋和他吵过无数次。砸过碗,摔过盆,撞过墙……远绰不吃这一套。事后在家里待一两天,坐不住,又开始主动打电话约人。

冬天来临。小镇附近的村庄,外出打工的人返家,卡上一年的净收入上一定数目。*钱气氛达到极点。远绰显然不会错过方兴未艾的热闹。

手气很背,他的钱早已耗光,婉秋的钱控制得紧,也从不向她要。地下*场的组织者是个在道上混了三十多年的老手,并不亲自参*,随时拎着个装钱的袋子放高利贷,清楚在场各人底细,他很放心地借钱给远绰。有人告诉婉秋,远绰已经借了三万。

婉秋是认真的女子。她真心爱着这个男人。绝不以动不动的离婚来要挟,迫使对方就范。婚姻永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那时候,已经放了寒假。头一年的同一时间,她跟着丈夫回东北他父母的家中。白天到户外滑雪,晚上在充满暖气的屋子睡觉。

听两位老人讲他们年轻时代的故事,心酸的经历。和婆婆一起烧饭,用洗衣机洗一家人的衣服。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

这一年他们说好就在南方她父母的家中过年。不再回东北。

小镇的冬天,一年能见到一两次雪,通常细碎雪花掉落在地上就不见了。但是,那一晚,天空下鹅毛般大雪。

吃晚饭的时间已到。远绰还未回来。他一定又去*博了。婉秋独自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没有带伞就出门。

她知道他在哪里。

地下*场有人看风,婉秋打招呼进去。狭窄的房间灯光明亮,呛人的烟草味道扑鼻而来,迷茫的烟雾在空中盘旋,隔着烟雾传来嘈杂的脏话声,叹息声,埋怨声。

男人看见她,立即起身,把她拉到墙角。亲爱的,你先回去,我玩到十点就走。婉秋没有和他争吵,她懂得在某些场合一定要给足男人面子。

他为*博而撒的谎,不止一两次。

她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是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郑重对他说,我讨厌这种地方,不想在此与你纠缠。你可以继续玩,我会在外面一直等你,你不出来,我不离开。

男人重新回到他的位置。婉秋即刻出门。她站在外面的空地上。难得的一次雪啊,下得这样大。地上积得厚厚的,没过了鞋底。天空像有月亮的夜晚一样明亮。

忘记加衣服,渐渐地,身上感觉寒冷。脚冻得麻木。手揣在衣服兜里稍微温暖。雪花柳絮样地贴在她头上,衣服上,被体温融化,变成水浸透到皮肤,冰凉刺骨。

此刻,婉秋完全忘记这是一个怀上了宝宝的身体。

她在第二天清晨八点半苏醒,躺在卫生院的急诊床上。

冬天,天亮很迟。但是因为下雪,她看到窗外异常明亮。

大概两个月之后,远绰才告诉她,他那个夜晚四点半离开*场,她已经倒在雪地里。僵直的身体气息缓慢。令两人始料未及的是,婉秋倒在雪地里,肚子里的胎儿受冻严重,加上胎位异常,被迫流产。

他们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流产破坏了婉秋的身体,使她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们不甘心,向亲戚朋友借钱,跑遍了北京、成都和昆明治医院。

医院的专家给出同样的结论:没有治愈可能。

远绰说到这里的时候,点了一支烟。也递给我一支。他说,我不想活了,想死的心都有。去跳楼,被婉秋抓住脚拖下窗台。狠狠骂我一顿。她说,我的男人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夫妻不能有一个孩子,但还有许多。我都能挺住,你至于这样吗?

是这一次,以无法挽回的他无力承担的代价,远绰终于不再*博。成了我眼中的好男人。

6去往梦想中的都市

很快就期末了。学校的考试结束后,我准备去上海,用我喜欢的方式度过我的寒假。不想回家,更不可能继续赖在婉秋的小店。

学生一走,文具店生意冷淡,他们也要暂时关门。现在的我和父母有交流障碍,对婚姻的态度不同,思考问题角度不一样,却彼此都无法容忍对方将思维强加给自己。

但我爱他们,他们始终以认为是最好的方式教导我成长。童年对我管束严厉,成年后放任随我去来。

绩效工资发下来,我刚好有一万块钱。

为了旅行,我上网查了一个月的资料,做好充分准备。到昆明转火车,一共在车上度过将近四十小时。

离过年的时间还有二十多天,我计划在上海待二十天。提前在网上找了短租的房子,计算过的比住青旅经济的方式。

在人民广场给我的房东打电话。她来接我。我看了房子,二十四层楼的一套旧房子,被两个做平面设计的大学生租下,空着的一个房间准备租出去。

接我的女生说,床上的被子是洗干净的,如果不介意,可以将就睡。

我说谢谢。

似乎没有深入认识的必要。相互存号码的时候彼此没有过问姓名。接我的女生,我习惯上叫她房东,另一个则成天没日没夜地宅在屋里对着电脑敲键盘,点鼠标。

人民广场。很好的位置。有三条主要的地铁线经过,距离淮海路和新天地近。房东对我说。

我笑。抽出带来的越南烟分给她一根,她将打火机凑过来为我点上。

总算在我有过梦想的地方停顿下来。一下子,感到全身轻松,就像换了一个人。

八九年前,舅舅的两个儿子到上海搬家公司打工,存下钱,后来弟兄两买地皮在街上盖起三层楼高的平房,大表哥种天麻成了老板,二表哥三十五岁才结婚,娶了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妻子。

他们来我家和父亲高谈阔论,说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四五十岁的老司机在城里开车都要看地图。

上海,在我的心里,这里有许多前卫的东西。贵州和云南再过五十年也达不到它现在的繁华。它拥有的人口、老外、车子、高楼的数量,上百层的建筑。拥堵的交通,严重的雾霾。

之所以选择到上海,是因为复旦。它是母亲给我介绍的第一所大学,幼时卧室床头的墙壁上,母亲打印了一张复旦大门的照片贴在那里。校名是毛主席字体,门旁的柱子贴着清水红砖。母亲还给我讲了复旦出过的名人。

显然,她对家中唯一的女儿有高于常人的期待。它的确是我梦想中的大学,可是有的梦想始终无法实现。母亲在我高二的时候才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对于名校的情结,我能够理解,她比我更要痛苦。

复旦是我第一个去的上海景点。校园免费对外开放。映入眼帘的是进门去的两幢结构对称的三十层建筑,校园的地标。前面一大块草坪,但是冬天,它们枯*颓败。

身上穿的厚衣服,从贵州老家带到工作的学校。在那里没有它的舞台,在上海穿上正好。假期的校园,游人随处可见。进入里边看名人雕像,觉察到我与之相隔。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

*昏,回住处。有时房东会过来和我一起抽烟。两个人从不问及对方私人的问题。偶尔,她也带我去衡山路喝酒。我们叫来香槟,并不想在陌生之地被人灌醉。看人群在拥挤的舞池狂欢,杂乱声音打消了所有对话的企图。

只是和对面的人交杯换盏,看着对方把烟雾倾吐在彩色灯光照耀的昏暗空气中。莫名其妙的鼓掌,不明所以的笑和尖叫。

有情侣相拥进来,在旁边刚空出的桌子前坐下。女孩把头贴在男孩胸前,一起打手机上的游戏。不时拿起面前的啤酒畅饮。浪漫的爱情泛滥地存在都市每一角落。一切真的再正常不过。

我的房东是有事业雄心的人。不主动叫她陪我逛街泡吧,虽然她对我很热情。我知道只要她有空,会很情愿帮助我满足好奇心。

不外出的夜晚,除了拿出手机上网,几乎无事可做。眼睛看得疲倦,锁上屏幕让手机和人一起休息。

我举起手将香烟递进嘴里,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上下滑动。远绰送给我的唯一礼物,和他第一次去市里的时候送我的。我们的约会从来都不是通过电话,采用最原始的最直接的面对面告知时间和地点。

王对我还没死心吗?假期他电话打得更勤,给他的回应也是相应频繁。

开始觉得王也是个有耐心的人。人大多如此,等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有耐心对待另一个人。世间有多少人愿意回头。能够回头。

7心里住着一段往事

回到暂时的小窝。恢复到宁静。突然挂念起我种在西南屋里的茶花。花树尚小,这个冬天没有开花。明年一定就开了。

临走时,我把房间钥匙交给婉秋,向她托付浇水的事。我信得过事事小心谨慎的朋友。

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又开始想起往事。曾经教室里久久看着我的男孩,现在二十四岁了。自从辍学后,六年没有见到过他。

记得那个中午,我们平静的谈话被王打断。王进来以后,整个中午再没其他人进来。我和两个男生自此成了好朋友。周末不回家的时候,三个人相约早起去附近的山上记单词,背古诗文。回来去大专旁边的小巷馆子里吃廉价炒菜。

高二,王选了理科,我和江羽读文科。

江羽不是善于说话的人,做事则无可挑剔。整个学校起得最早的人。最珍贵的时光江羽没有用来看书,早起为了锻炼。

附近一座高山,一千二百多步石梯从山脚一直通往山顶,最高处修了一个亭子,站在那里整个小城尽收眼底。

江羽每天不到六点起来,收拾完成出门,就去爬梯子上山。秋冬两季,梯子两旁路灯昏暗,下山回来,往往天还未亮。日复一日,练就了拥有八块腹肌的强壮身体。

下午饭后,各年级的男女同学挤在边上看他在球场放肆地抢板盖帽,我在喧闹的欢呼和掌声中露出天真笑脸。比他高的人不少,弹跳有他高的我至今也没看到过。

江羽投入学习的时间并不很多,每次考试却超过我和王的成绩。他的钢笔字遒劲有力,我一直模仿,他手把手教我,我始终写不好。

作文写得深刻,语文老师准备以班上学生为主办一份杂志,他写了好几篇上交。

我们三个从家里得到的生活费差不多,江羽出手阔绰。一起吃饭结账,向来是他在抢着付钱。每月生活费早早用完,余下的日子靠找老师同学借钱维持。节日来临之前,我抽屉被塞得满满的,全是我喜欢的东西。

爱茜茜里来自小城刚刚驻进的冰激凌店,吉利莲是他熟人从贵阳代购来的,圣诞节的苹果产自昭通。

我看见礼物的时候,他早已避开,上课趁老师不注意我转过头看后面的座位,他神情憨厚而单纯。

无论在老师同学眼中,江羽都毫无疑问是一个德智体全面优良的学生。他也曾私下和我说过,班主任夸他是好的苗子,希望他再多花一点时间在学习上,有考重点的潜质。

十六七岁女孩的心灵,即使单纯如同白纸,也是可以觉知这个青年对她的心仪和爱慕。但是,我是处女座女生。我需要完美的生活,即使愿望简单,似乎容易被满足。

这个曾经和我凝视很久的英俊男孩,那时,我要的,只是他一句极为简洁的话。

可是他一直没有对我说出。拙劣的语言表达与他热心肠的行动格格不入。我的期待落空。

对我表白爱恋之情的人是王。于是我成了王的女朋友。

在那以后不久,江羽彻底变了。吃饭的速度变快,更多的时候他打好饭端回宿舍吃,几天后到食堂还餐具,高高的一大摞。

操场上再也看不到他身影,热烈欢呼和掌声消失殆尽。

取之代之的是,长长头发油腻而脏乱,衣服在盆里泡到发臭才拿去清洗。听说他常常躲在厕所、宿舍和图书馆背后抽烟。

我看到他在校门外餐厅和社会上的人喝酒,抬起一两八的酒杯将白酒一口吞下。我曾不顾王的反对去网吧关掉他电脑,他一把将我推开,愤愤地说,别烦我。

奇怪的是,趴在课桌上睡觉,被老师叫醒提问,他的回答竟让老师同学满意。

抽屉里几个作文本,满满地写着悔过反思的文字,字还是像以前那样具备神采和个性,文采斐然。但是他精神萎靡,像久经折磨的囚犯。逃课,打游戏,白天在宿舍睡觉。

即使如此,江羽仍然是班上语文考试成绩唯一一百二十分以上的学生。

生活费用完,不再有人借钱给他。借用走读生的出入证混出校门,在附近熟悉小吃店挂账。最后欠得太多,老板打电话回家,他父亲亲自来还。

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她苦口婆心的劝导屡被当做耳边风,忍无可忍。给了一次机会,周一升旗的校会上,他站上领导讲话的台阶阅读四页的保证书。语气低沉,如同他文字中叙述的糟糕过去。

虽然反省深刻,条理清晰,字里行间充满着绮靡的辞藻;但这没有任何作用。

江羽被开除那天下午,他请班上男生吃饭。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放在宿舍。他在外面开了宾馆。

放学后,同学又去找他,一帮人决定回到宿舍为他践行。他们将啤酒白酒装进购物袋和书包悄悄带进来。等值班的老师查完夜,活动开始。

我在女生宿舍听到毗邻五楼玻璃瓶碰撞得当当响,瓶子掉在地板上,有人大声的说话,骂宿管。男生所谓的义气,称兄道弟。

玻璃被摔碎的声音,把住校学生全部吵醒,时断时续,摔了很久。瓶子被扔出窗外,砸坏了停在楼下的轿车。

凌晨以后,校长、班主任、车主和我们班的男生一直谈判到天亮。最终以喝酒的同学每人赔偿两百元完事。

语文老师的杂志直到我们毕业也没有办起来。

有几天。我读到韩愈贫贱时写给达官的一封信。其中一段大意是说,一个身处下位有本事的人,需要一个在上位的人赏识提拔,其能力才得以发挥;同样,一个在上位的士人,也需要有自己的继任者。两者均对对方有强烈需求。可是为什么生活中往往是,他们相互期待时那么殷切,相遇时却又那么艰难呢?

这让我想起我和江羽过去的犹豫。

这一切,是因为我吗?也许,江羽真的不知道那以前我一直在等待着的是什么。

他还好吗?他在哪里?和他有联系的同学说他毕业后去了杭州,做电子销售。夏天穿白衬衣、西裤和黑皮鞋,拉着行李箱出差。剪了短发。他的业务做得不错,收入可观。只是烟瘾和酒量更大,没有存下钱。

许多认识的人都坚信,江羽迟早会做出令人羡慕的成就。没有人担心过他前途。

这是两年前听人说起的事了。

后来,就消失了。幼时一起长大的玩伴联系不上他,更不用说他父母。

是否还在杭州。浙江靠近上海,他有无可能在这个城市出现。

8只是到昆明

在上海的第十二天,我一个人到尾货店看衣服,挑选了整整一个下午。

吃完饭回来,城市夜幕倏忽降临。小屋里,我的手机循环放着许茹芸。忧伤的歌词在她的唱腔里百转千回,可以想象到歌手在舞台上投入地闭着眼睛对着话筒发出旋律的气息。

我左手指间夹着香烟,转动着双眸凝视房间墙壁和天花板,走近抚摸粉白墙壁,冰凉光滑质感。床头一对花瓣状壁灯发出暗*色光线,模糊不清,我伸手开了顶灯。

突然发现,手机的音乐停了。电量肯定不会用完的,况且是边充电边放的歌曲。

又是王的电话。手机铃声被无意中调到静音,媒体音量正常。没有去挂,没有声音即好,我将手机放下。

假期了,王一定回贵州老家了。是不是想到我也在家。哼哼。就算到我家也没用。

歌声又恢复。我知道电话因未接听而断线了。我跟着唱。

“如果云知道,逃不开纠缠的牢。每当心痛过一秒,每回哭醒过一秒。只剩下心在乞讨,你不会知道。真的有点累了。”

一遍未完。手机又停了。还是王打来的。心情意外的好,接一个试试看,反正相隔很远,看他会说什么。

你好,好久不见了。

你现在在家吗?他声音没变。

还没回家,现在在上海。

上海。我还在北京,买好了明天下午出发的特快火车。你什么时候回家?

还要几天,我说。

那这样吧。我这就去车站退票,明天坐高铁到上海看你。

吓死我了。他还来找我。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我不会见你的。

琴月,你一定要等我。

我将手机移开耳朵,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叫着我的名字。琴月,琴月,琴月……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查了铁路网站,北京到上海的动车仅五个小时,如果乘坐最早的一趟,中午即可到达。一下子感觉到王离我如此近。

我亦知道这个城市很大,犹如表哥所说老司机驾车也离不开地图。心里充满恐惧,仿佛王有天大的本事,不管藏身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他都有办法找到。非常害怕。

凌晨一点,我开始收拾东西。东西很少。方便来去自由。房东的房间灯还在亮起,我敲门进去与她结账。

我要在中午十一点半之前离开,保证北京过来的最早一趟车也不能赶上我。

在上海的旅行计划就此终止了,还没有去外滩看*浦江和高楼夜景,还没有去剧院看戏,还没有去豫园品尝美食……没有时间了。

不想回贵州,去昆明先住几天。去找朋友爬西山,聊天。

我的火车票是多花一百五十块钱从*牛的手中买来的。仍然感谢。空间相对大,方便的下铺,睡睡觉就到了。

浑身都在颤抖,挤进候车室,担心王出现于人群中。

刚放好行李,王的电话来了。我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上海了,琴月,我想早上你在睡觉,没有给你打电话,怕吵醒你。电话那端的他很激动。

对不起,我已经坐上回昆明的火车了。我不想见你,请你不要再纠缠了。

不要这样,我知道你还没有男朋友,我们可以坐下来面对面好好谈谈。

谁还要跟你谈。挂了电话,我又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

手机调到静音,放进包里。十三个小时后,才取出,看到王打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条长短信。

他在短信里说这次一定要见到我,他已坐上到昆明的火车。

王怎么变成了一个幽灵,偏要死死地缠着我不放。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对我的残忍,把分手当做开玩笑。

正式的分手是他向我提出来的,分手之后一个月里面我没有打通过他一次电话。曾经,我是多么想挽回一段破碎的感情,王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想我会给你机会吗?

王要来昆明。我打消了在昆明住几天的想法。给婉秋打了手机,说被一个人追踪,想要辛远绰来昆明接我。油钱过路费我全全承担。她说一定帮助我。

我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想,如果远绰不肯来,还是只有在昆明住下。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远绰的电话,说他已经出门了。安慰我不要慌,他会先我达到昆明。

从昆明站下来,走出地下通道,三十多岁的熟悉男人在出口拥挤的人群中朝我远远地招手。

坐上远绰的车。我的心总算落下去了。他就坐在旁边驾驶座上,我感到安全。主动给王回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离开昆明,要去教书的小镇。

王那头火车似乎到了一个站,声音吵杂,听得见在车厢走动的脚步声,各种方言和不标准的普通话混杂在一起。只有他的声音我熟悉,不管你到哪里,这次我都一定要见到你。

婉秋的男人在我身边,我很平静地挂了电话。身体不再发抖。

他最终没有追来我教书的小镇。

9她是平静如水的女子

以后,没有再接到过王的电话。我们的关系到了终结的时候,删了他那个北京号码。

二〇一六年到了。我还是在小镇过着普通的教书生活,每晚十一点之前休息,早上六点二十起床去教室看学生。

小镇经济落后,条件艰苦,空气却很新鲜。清晨,在校园外就可以听见传来的琅琅读书声。枝头清脆的声音,有几种不同的鸟在同时鸣叫。东方红彤彤的亮,现出太阳的边缘。静静地站在操场中心,看着圆盘一点一点升起。

我琢磨出管理学生的一些方法,学生进步很快。回家首先想到的仍是我的茶花。它就是我。给它浇水,适度施肥。拉开窗帘,阳光照在枝叶上,硬厚的叶子暗绿,有点圆。

偶尔夜里失眠,重复听许茹芸的歌。其它歌曲我都不爱。

远绰每个月和我约会一次。开车去市里,住偏僻酒店。在附近公园游荡。夏天,脱掉鞋子踩在人工湖边沙滩上,细细沙子柔滑,沾了许多在脚上。远绰提着装有我凉鞋的口袋,我去水边石头上坐下,脚丫伸进水里。

他还陪我去沃尔玛超市购物。我从来都自己付账。有自己原则,结婚以前绝不轻易用男人的钱。

暑假,我又去旅行。独自在大理待了一个月,感受风花雪月。买票坐索道上苍山,看到半山有稀薄雾气飘荡,穿过不知名的大树,就像电视里神仙居住的地方。

海拔三千九百多的山顶上很冷,下起小雨,大雾浓稠,走过了洗马潭还不知道。满山五十多种杜鹃,花朵已于两三个月前全部凋零。

住进湖边客栈,出门可以买到廉价食物。*昏我站在洱海边上,清风将我的长发撩起。晚上打车去古城泡吧闲逛。每天睡觉前坚持写游记。近来写了三万字。

我刚到学校上的是初三。学生毕业。秋季学期,婉秋被安排担任新一届重点班的班主任。要我和她搭档。她说,我们从初一就用心管理,多花点时间在学生身上,以后就轻松了。我答应。

我早自习多,班上上午的事由我负责。下午和晚上她处理。初一两个班英语,我的工作轻松。

婉秋是平静如水的女人,对我相当信任。

现在她更加害怕坐车,也拒绝去驾校报名。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小镇度过。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叫我跟远绰去市里帮忙进货,我每次都给她买好的手工物件带回。她也毫不客气收下,这让我觉得安慰。

每次我们走的时候,婉秋总是直立在店门口,看着车子启动驶出,然后才进屋。

我们也不是无话不谈。我亦懂得和一个人说话的分寸。比如从不与之说及生孩子的问题。这对某些女人来说有时是最大的伤痛。

下半年开始,教师又涨了一次工资。调整幅度大,按基本工资的高低略有差异。我每月加了一千二百元。十一月份一齐补发五个月,加上当月的工资,总共一万多。

我算过账,以后每个月发到手的在五千五左右,年底还有一部分绩效工资。相当可观。

朋友圈里被一则消息刷屏。昆明的高铁开通。多条路线通往各发达城市,北上广深,南京,杭州,北海,济南……我很高兴,旅行乘车时间将大大缩短,不过乘车的费用将大大增加。

上半年的钱花光在大理。

女人赚钱无非为了自己。与别人追求时尚化妆品、潮流鬈发、苹果手机,以及昂贵高档的皮包和衣服不同,我喜欢用钱买烟和旅行。也许,将来还会为了孩子。

这学期开始重新存钱。

我的假期应该在陌生地方度过,以旅行的方式度过。

十二月初,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显示的地名是苏州。我接通。对方说,你好,请问是琴月吗?

显然不是王。

我说,你好,我是琴月。请问你是?

竟然是江羽。

我们已经七年没有见面。

七年,多么敏感的时间,它曾使无数看似坚不可摧的爱情破碎。这些年,他做了些什么?他都二十六了。七年,也使我对他的态度变得淡然。时间的力量才是真正坚不可摧。

听说你消失了。我对着手机笑。

哈哈。对方也很淡然。我仍然活着,境况不顺的时候,只是不想连累熟人。

我问他找女朋友了吗。

有过一段三年的感情经历,是老家村子里的一个姑娘。我们彼此相爱,但双方家里极力反对。最终,各自散场。他在电话那端叹气。

你的消失与她有关吗?我穿着毛线拖鞋在屋里来回走动,把右手里的香烟凑到嘴边轻轻地吸一口。白玉镯子在手臂上滑动。

嗯。不过都过去快两年了。

你很想念她。

现在不了。他说。

那你现在还好吗?

现在状态不错。只是没有存下一分钱。我用钱你是知道的。他又叹气,读书的时候经常没钱,现在也是。但没有再向别人借过钱。

这在我看来已经是一个进阶了。我暗自高兴。

我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10还会要我吗

圣诞节的晚上,学生送我很多苹果。用漂亮的胶纸和彩色丝带包裹起来。贴附上小纸条,写上祝福文字。我把它们摆放在房间的桌子上。拆开一个,削去皮放入唇间,咬下去发出脆脆声响,很甜。

想起在大学宿舍,有个室友每天睡前坚持吃一个苹果,她说,夜晚十二点的苹果是金苹果,有助于养颜。

灯光下,茶花开放了几朵。大团红花真的包有七个心。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柔软的花瓣。静静地看着它。还有好几个花苞,像一个个圆鼓鼓的小球,裹得紧紧的。

圣诞节快乐。江羽打来电话。

他谈到自己的工作。七年来换了几家公司,目前做的是智能家居。他有一个想法。准备先在这个领域做三四年,目的是学习和攒钱。

智能家居是刚刚兴起的事物,正在大城市拓展市场。等有一定积蓄后,回家乡小城自己做代理兼零售。他说,我想三四年以后,那边应该能够接受这个新鲜玩意儿。

江羽不再是以前那个表达害羞的男孩。多年来天南海北出差,与各种性格的客户唇枪舌剑,被锻炼得像一个演说家。以致我不能反对他的观点。反而发自内心地觉得合理。

也谈到学习。江羽说,这些年在外,一直坚持看书。涉及的领域广泛,心理学、哲学、文史类都读,接下来会读一些古代经典。

他说,花钱做别的事情,过分了也心痛。只有买书,从来没有计较过。影印繁体竖排的古书,生僻字不少,急需一本《康熙字典》辅助阅读。他去各大型书店都未遇到。

读书对思想解放和思维发展很起作用。

第二天。我身体不适,下楼梯的时候眼前一阵眩晕。我慢慢靠着扶手下楼。医院检查。

结果和我想的一样,我对女性的生理很了解。怀孕了,两个月了。我有了一个孩子。

江羽这段时间给我打电话出奇的勤快。也许也是因为城市生活的空洞和寂寥。他的事业心重新让他燃起对生命的炽热激情。如何不替他高兴。

我对怀孕的事保密,没有让远绰知道。戒了烟。开始注意饮食,上下楼慢悠悠地走,倚着扶手。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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