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

首页 » 常识 » 预防 » 周静散文之42我的那座山来哟,我的那棵
TUhjnbcbe - 2022/5/4 16: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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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下来的时候,母亲头发都白了。

那个春节前的一个冬日,父亲鞋绑脚码子,腰背镰刀,手拿折子,到生产队后面的山上折草喂牛。山和路都被寒雪覆盖着,只有高大的树丫和顽强的青草穿透蓬雪,露出勃勃生机。雪天很滑,父亲先用刀板刨开雪,右手戴上折子,折草,折几株,交到左手握着,折得多了,左手握不倒了,放手腕抱着,有品碗那么大一抱了,父亲就用抱着的几匹青草叶从两边交叉挽过来,捆成一把。那挽成的草疙瘩,像极了我家曾经喂养过的一头*牛顶门,也像极了母亲挽在后脑勺的发髻。颜色不同而已。

折了一把,父亲把青草放在路坎上,方便返回时带走。年关了,一年到头都没有闲暇的父亲,还得趁大年那天清扫房前的院坝和屋后的阳沟,不得再到山上割草。

父亲想再多折几把牛草。可当他探身去折其实并不高的石坎边上的那蓬草时,雪地里有冰,父亲一个趔趄,滚下坎来,腰被背在腰间的镰刀划破了,鲜血染红了雪野。

当寻父亲吃晚饭的母亲来到后山,看到躺倒在地上的父亲早已浑身冰凉,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我家的天塌下来了……

父亲是公社民兵连长。他能够获得公社书记的信任担当起民兵连长的重任,缘于他于一个夏夜独自到半路去接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年纪不大,胆子和他的年龄一样,也很小,怕单独走夜路。书记天麻麻亮到县里开会,比公社书记还大的官那天嘴巴没得把门的,一讲就过下午时分了,回公社的路全是小路,有三十公里。想回家抱老婆的公社书记,散会后打电话到公社,让组织民兵到半路来接他回去开会安排工作。那天老民兵连长拉肚子,确实派不了人去接书记。恰巧我父亲在公社大院门口闲逛,民兵连长就以让我父亲背一回枪的优待,代替他去半路接书记。我父亲巴不得摆弄一回枪,高兴地背起枪就出发。月明星高的夜里,穿行在黑压压的山林中,“呱呱”叫的青蛙,潺潺的流水,都仿佛人间动听的喜乐,和父亲的脚步一样轻快。看到去接的人不是民兵连长们而是我的父亲,公社书记很生老民兵连长的气,回到公社的当天夜里就把老民兵连长免了职,让我的父亲顶替当了民兵连长。

父亲可以长期把玩枪了,他喜欢手抚摸在枪身上的那种感觉,喜欢听枪放响时的那声音。

有时是长枪,有时是短枪。栽秧插草的时候,父亲背着枪;秋粮征收时,父亲背着枪;夜里上山防庄稼遭野兽损坏,父亲背着枪。枪与父亲形影不离。

有一天中午,天太热了,父亲把衣服脱在小路边上,光着身子跳进隐蔽的溪塘里和溪水亲密接触。这时,路过几个姑娘小媳妇,父亲害羞极了,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敢探出头来。这群妇女背着背篓,一个媳妇使坏,把我父亲的衣裤扔进另一个小媳妇的背篓里,嘻嘻哈哈着继续赶路。这样的调皮事,这些农村妇女没少干。声音远去了,父亲露出水面一看,衣裤不见了。他一激灵,裤兜里可装着短枪啊!父亲着急,大声威胁:“你们不把我衣服放下来,我光着身子也要来追!”小媳妇们谅我父亲不敢光身追赶,装着没听到,依然自顾往前走。父亲再顾不了那些,爬上岸,甩着膀子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一追可捅了篓子了。这群人中,还有一个姑娘没有结婚,她患有小儿麻痹症,妇女们要我父亲为那个姑娘负责。那个姑娘后来就成了我母亲,生育了我和妹妹。

我背枪的父亲和患小儿麻痹症的母亲,一起起早贪黑给生产队砍石灰柴,一起摇着用干柏树皮捶过之后捆的火焰包到山野庄稼地里防野兽,一起在月光下给我和妹妹唱“月亮光光,指母烧香,烧到哪里,烧到天堂……”一起经营着我家这个温馨的港湾……

母亲娘家离我家很远,就在我们寨上认了个娘舅。认的这个娘舅是做牛生意的,那嘴巴能把树上的鸟儿诳下来。他拿一头还不能耕种的小母牛换走了我家那头大*牯。自此,我家在短短的三年多的时间里,被这个认的娘舅给算计了三回。几头牛都得病医不好了,杀第一头牛的那天,父亲不伸手,站在旁边心疼地背着手看。据说杀自家耕牛时,得把手背着,以示对为这个家辛勤付出的耕牛的敬重。而母亲站在楼下不敢出门看,听见牛儿被宰杀时那凄厉的哀嚎声,母亲泪眼婆娑起来。向娘舅买第二头牛的时候,我家已经到信用社贷了款。可是这头牛依然患了重病,最后被宰杀了。杀牛那天,父亲也不再出屋去看,而是和母亲一起在屋檐下垂泪。牛是农家宝,哪家少得了?哪知命运捉弄起人来,喝风都塞牙。向娘舅购买的第三头牛,依然没能逃脱患病的厄运。父母给这头水牛灌稀饭,熬草药,给患病的牛脚用草药来回清洗,像看护生病的老父老母或幼小的儿女般细致。看到水牛眼里流露出浓烈的求生欲望时,我的父亲母亲陪着水牛流泪。父亲天天到山上割草喂牛。

现在倒好,第三头牛儿没医好,父亲却死在割牛草的雪地上。这天父亲没背枪。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那瘦小的母亲竟独自一撅一拐地把冰凉的父亲背回了家,直至安葬上山,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在母亲的眼里,我父亲的死莫不是还当不了死去的一头牛么?

但就是这刹那间,母亲的头发白了。

这一年,父亲二十九岁,母亲二十七岁。

背地里,奶奶给我们说,你母亲的苦和痛不在面上,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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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黯然神伤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以摸黑坐在火塘边,看着父亲坐过的那条凳子那个角落目不转睛,有时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路过火塘,从摇曳的柴火光亮中,都能够感受到母亲的失*落魄。

来不及悲痛,而生活还得继续。

父亲是天,母亲是地,是铺展在我和妹妹眼前那一望无际的未来。父亲死了,没有了天,母亲也是我和妹妹的天。

农村娃娃,能够进一趟城,走一段马路,看几眼奔驰而过的汽车,都是十分值得骄傲的。母亲带我上过一回街,在县城不宽的街巷子转上一圈用不上半小时。理发、吃冰棍、吃西瓜、吃肠旺粉,一共花去七角二分钱,却把我吃得屁滚腰圆。在街上,母亲什么也没吃,看我吃得那么香,母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有一天深夜,我肚子突然疼痛难忍,奶奶和母亲给我从墙角挖来老石灰兑水喝也不顶事。母亲很着急,把妹妹托付给奶奶照看之后,母亲一把把我驮在背上,一手摇火焰包,一手托着我,向六公里外的大队卫生室走去。

爬坡上坎的山路,六七公里走下来,背上背负着我的母亲居然没有停歇。我在母亲的背上不晓得是疼睡着了,还是安逸睡着了。上到山的高处,母亲手里忽明忽暗的火焰包,像不像天上那些闪烁的星星?

天刷粉的时候,我们到了大队卫生室,母亲手里的火焰包燃烧得已只剩手掌那么长一截了。敲开门,医生给我开了三颗三角糖,母亲花了一角钱。就着开水,我吃了一粒,清甜。剩下的两颗,我没舍得吃,揣在怀里,带给妹妹尝了尝。

回程的路,我跟随在母亲的身后走,才仔细打量一回母亲,她每前行一步,身体就会歪一次,走下一步,再歪回来。爬上一座山顶,我抬头仰望,母亲虽然瘦弱,却像一棵树,生长在我前行的路途中,也像一把伞,撑在我和妹妹下雨的天空。

父亲的离世,让我们家少了一份生活来源。此时已经下放到户。舅舅舅妈在千里之外办了家面粉加工厂,叫母亲去厂里帮忙,增加一份收入。母亲把我和妹妹托付给奶奶,到县城坐上长途汽车,就往舅舅舅妈的擀面店而去。

奶奶带的远不止我和妹妹俩,还有二叔和小叔家的孩子。巧也真是巧,我的父辈三兄弟,每家都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六个人中,我和我妹妹算大的。二叔二婶小叔小婶要到地里劳作,奶奶得上心带他们的孩子。稍有不慎,要是那几个弟弟妹妹有个头疼脑热的,婶婶们不会少给奶奶白眼。

我和妹妹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就随同生产队里放牛的人走,他们赶牛出门,我们也出门,他们收牛归家,我们也跟着归家。

月半这天,我看到家里砍了好大一块肥肉,就和妹妹不随同人家去放牧,在家里守肉吃。奶奶把肥肉切得大片大片的,肥肉上的油在砧板上鼓。炒肉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们六个人的脑袋跺在灶盘上,围了整整一圈。眼睛盯着奶奶的锅铲翻飞游走。奶奶实在看不过眼,就用锅铲分别铲了一片肥肉给二叔小叔家的那几个弟弟妹妹,而没有给我和我妹妹。这几个*蛋蛋得到肥肉,不忙着一口吃下去,而是在我和我妹妹眼前一点点地舔,舔得我和妹妹吞饿口水,估计妹妹看他们的眼睛也带着刀子。早知是这样,还不如继续跟随他们去放牛。那一刻,我的心底有一丝丝隐隐的恨。恨我不比那几个弟弟妹妹再小一点,也可以得到奶奶锅铲铲的大片肥肉。

我也这样想,要是父亲没死,母亲没有外出,可能我和妹妹也能够得到一块肥肉。

于是,我和妹妹日里夜里盼望着母亲早日回来。

入秋之后的一天下午,从奶奶的口里得知,母亲打电话到公社来,说将于明天回家。第二天蒙蒙亮,我和妹妹就到离寨子两公里外的公路对岸等。我们等的地方,与公路那边,隔了一条小河,河水缓缓流淌。流淌的,还有我和妹妹等候的时间,以及肚子里如青蛙一样的“呱呱”叫声。尽管很缓,我们还是不敢过河去,怕被洪水冲走。从早上等到下午,终于,一辆公共汽车在河对岸的公路上停下来。从车门上走下来一个一撅一拐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竹篮。

没错,那是我的母亲!

我和妹妹激动得带着哭腔大声呼喊母亲。母亲也发现了我们,她隔着河水,看到我和妹妹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母亲“哇”地放声大哭起来,猛地向我们这边扑来,竹篮连同竹篮里的核桃倒在了永不停息的河水里。我和妹妹也向母亲扑了过去。在浅浅的河水中,我们母子三人哭成一团,夹杂在这哭声里的,还有不知疲倦哗哗流淌的河水。

河面上,竹篮和核桃四散而飘……

想到我和妹妹在河岸那副模样,让母亲受到很大的震憾。不论哪里来提亲的人磨破嘴皮子,母亲都没再改嫁。

母亲对我和妹妹的教育一向严厉。在我们家,“娇养千金贱养儿”之说根本不存在,也绝没有这样的概念。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写字之前要净手,烧香纸祭祖先前也要净手,堂屋壁头上摆放得有文房四宝,写春联时不允许请外人,只要我和妹妹亲自动笔。不容许我们把有字的纸丢在地上。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却对文化人恭敬有加,称他们为“文曲星”。

在我们家乡,面条还是稀罕食品。为了让我和妹妹吃上面条,母亲留出一块地,种上小麦。五*六月,收割小麦的时候,顶着火球一样的太阳,母亲去跪着收割。汗水浸湿了母亲的老白土布,在背上洇了一大块。这一大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背上那汗渍图案都有好几层,有好几圈……

3

我和妹妹都学业有成时,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熬白了。

回到家乡,我帮母亲插秧薅草,妹妹也加入进来。插秧时,妹妹脚上被蚂蟥钉了,血鼓鼓地,妹妹吓得大哭。母亲把她拉上田坎,“叭”一巴掌拍过去,蚂蟥掉了下来。母亲心疼地笑妹妹生来不是干农活的料,幸好考了个当老师的职业。

母亲老了,佝偻着身子,又为我的婚事操起心来。她说女孩家家的,她倒不担心什么,因为世上只有剩男,没有剩女。倒是我,一个青年干事,工作岗位不咋地,怕没得哪个姑娘看得上我。

母亲没事的时候,就讲父亲娶她的过程,比书上写的都传奇。以此来启发我。还托媒四处为我物色姑娘。

劝说没用,就由着母亲折腾吧。不过,我二十大几,也老大不小了。也是到该完成母亲的心愿的时候了。

我也就留了个心眼。

我到一个公社当青年干事,多半是放放电影,搞搞共青团宣传之类的活。这天,公社逢集,我到街上瞎逛,看到一个卖衣服雨伞的姑娘,只见她瀑布一般的长发,淡雅的衣妆,美丽端庄的气质,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她站在那里,象是有一股清新的芬芳在这条街道上悄然散开。我不觉呆住了,借故买东西和她搭讪,还故意显示出我的大方。问她这件衣服卖多少,那双鞋子卖多少。姑娘说十块。我就说,这么漂亮的衣服怎么也要值十五块,怎么才卖十块呢?十五块一件,我买两件!下一场,我又凑到姑娘面前去问雨伞价格。姑娘说三块钱一把。我故技重施,说这么好看的雨伞,怎么着也要值五块钱一把,两把,我买了!

姑娘见我如此豪爽大方,也特意留心了我一眼,见我长得不怎么难看,就不排斥我,也很乐意和我交谈起来。

这天晚上,我在乡场上把电影放起,就四处转,寻找那个卖伞姑娘,看她也来看电影没有。果然,在人群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我找见了她。我悄悄地转到她背后,冷不防地抱了她一下,然后迅速松开手,猛地蹲了下去。只听姑娘惊得大喊一声“是哪个嘛”!看电影的人被她的惊呼声吸引过来,而我却蹲在她的裙下。姑娘低头一看是我,羞得脸刷一下滚烫起来。

顺理成章地,这姑娘成了我的媳妇,我把她带到母亲跟前时,母亲笑了,满脸的皱纹像山顶上那棵树。听了媳妇向母亲述说和我认识的经历,母亲更乐了。说这点我随我的父亲。

记忆中,这是母亲很少见的笑靥……

附:这篇文章里的母亲,既有我自己母亲的身影,也有一个朋友母亲的形象。故事既有自己父母的经历,也有朋友之父母的经历,还有一个朋友的亲身经历。图片与文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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