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凡微微仰视。因为光线昏暗,男人的脸线条很柔和。一双眼睛在阴影里倒显得分外明亮。
看见艳长清,知凡一怔,梳头的手有些迟疑。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抓个正着似的。
她稍稍镇定一下,笑着招呼道:“你咋个来了?”
“嬢嬢,喊我今日来拿给桂枝的药。”
知凡想起来了,那一日草*婆确实这样嘱咐过。
她四周看看,草*婆不在堂屋里。她那间小屋,木门紧闭,屋里传出一些翻箱倒柜的声音,想来是在给艳长清找药。
知凡“哦”了一声,便没有话了,手尴尬地垂下,不知该做些什么。
草*婆屋里的声音倒显得堂屋里更加安静。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艳长清突然开口了:“那天吓着你了吧?”
“哪天?”知凡刚开口问完,自己就想起来了。
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就不吭声了。一想到锄头在空中高高举起的场景,她觉得背上一阵痉挛。
见知凡不说话,艳长清不由地走近一点。
“你放心。”他说。
知凡不由地抬头。
“放心?放心什么?”
“不会真的打你们的,你放心。”艳长清说,“我爹只是为了维护寨子里的规矩。”
规矩?知凡在心里冷笑。心里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里封建老族长为了礼法规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难道还有再反一次封建?可笑!
知凡想讥讽两句,一抬眼却看见艳长清关切的脸,不由地把嘴边的话都咽回去了。
两人又一次陷入静默。
沉默了一会儿,知凡觉得没意思,转身要回去。艳长清有点急,却又不知找出什么话来拦住她。一转头看见了墙角的柜子上放了一摞写了字的纸。
他忙说:“这是你写的?”
知凡被问,脚步停住,转过身正看见艳长清在翻看那一摞纸。那是她记的药名药性。
她不知怎的,急步奔过去,想把一摞纸抢在手里。
“我的字很难看。你不要看。”她说。
艳长清把手一抬,知凡就够不到了。她刚要跳脚争抢,却又突然意识到不妥。
知凡突然转身就走,不再说一句话。
艳长清“哎”了一声,说:“你不怕我看了?”
知凡转过脸,已经恢复了她平时的冰冷表情,“你喜欢看就看吧。”
艳长清刚要说什么,“吱呀”一声门响,草*婆拿着一个纸包笑盈盈地走出来。
艳长清只能止步。
知凡等艳长清走了才从她的屋里出来。草*婆站在门边目送艳长清远去。
知凡站到门边,看见如烟似雾的雨雾中,那个颀长的身影正撑伞走下山坡。他的背影一点点隐没于石板坡下。
“婆婆,这个艳长清倒不像寨子里头的人,倒像是诗书人家的子弟哦。”知凡问。
草*婆笑了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他那个爹?以前听老人讲,岩脚寨出过几个大人物,全是因为圩长家的子孙。艳景文也想要他的儿子有出息,早早地就把他送到罗汉镇上念书。艳长清是寨子里少有的识文断字的人。结果,却娶了桂枝。”
知凡不由地问:“桂枝有啥子不好吗?”
草*婆摇摇头:“唉,她太娇气任性了。桂枝家里是罗汉镇上的。她从小在镇子里头长大,性子娇得很,乡坝里的日子她哪会过得惯哦。嫁过来后,她几次三番在家里头闹,艳长清那么好的性子也被她气得不行。不过,桂枝也是可怜。”
知凡听得奇怪,从来都是上嫁,哪有人下嫁。她不禁追问道:“为啥子桂枝的爹妈舍得把她嫁到寨子里来呢?”
草*婆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艳小环嫁给了陈兴发?兴发顺抱紧了曹家的大腿,是镇子上唯一能和马帮做买卖的铺子。随你啥子东西别家铺子没有,兴发顺都会有。他喊哪样价就是哪样价。镇子上想巴结陈兴发的人不知有几多,桂枝的爹妈还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把桂枝嫁过来嘛,也算是婉转地跟陈家结了亲嘛。”
说到这里,草*婆拍拍知凡的后背:“你倒是厉害。每日里跟我爬坡过坎的,倒是没听你喊苦喊累。”
草*婆这样一说,知凡又听出许多端倪,接着追问道:“既然陈兴发在罗汉镇地位这么高,为啥子不在镇上娶个女人,为啥子要娶寨子里的艳小环呢?”
草*婆见她问,望着那漫天细细的雨丝叹了一口气,说:“艳小环以前真是这九洞十八寨的一朵花。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你,真能够把你看化了。估计当年陈兴发也是这样被她降住的吧?听说有一次陈兴发在赶大场时碰到了艳小环就非要娶她。后来也就娶了。”
知凡听了,不由地努力回想陈艳嫂的模样。
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知凡不觉得她的眼睛动人,只记得她眼窝深陷,眼皮上面的那一块肉都快塌没了。
原来的小镇之花,不过几年的功夫,就变成这个样子。知凡浑身不由地一哆嗦,喃喃道:“莫要成亲,成亲以后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
草*婆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满山遍野的湿润与苍翠发呆。
这一天,她们还是出去了。披上桐油蓑衣,像是两只炸了刺的刺猬,熟练地钻进了山里。
她们进山的理由是为了雨天菇。
雨天菇,雨后冒头,黑色伞帽,像是腐叶下面的一片小小阴影。可是千万别出太阳,这蘑菇被阳光一照就会烂成一滩*水,像是一滩稀泥似的。所以寨子里的人采不到这种蘑菇,因为雨天过后,山路泥泞湿滑,谁也不愿意此时上山,踩一脚泥。把这种切碎阴干,可以碾成粉末随身带着。服用之时,无色无味;服用之后,也无任何反应。但若是和酒同时服用,则服用者瞳孔放大,神志不受控制,问什么答什么。就算服用者心里明白,可是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褐菇看起来跟人们常吃的牛肝菌一样,唯一的分别是当把褐菇翻过来时,菌伞下面的褶子里是*黑色的,而不是纯黑色的。褐菇吃了之后,人会产生幻觉,牙关抽紧,面部抽搐,会看见自己最为害怕的东西,严重的会受惊心悸而死。
蛇莓长得很漂亮。锯齿形状的叶子层层展开,托起一颗鲜红欲滴的莓子。据说这是*蛇最喜欢的食物。每次看到林子里有蛇莓时都要注意,说不定附近就有*蛇划过。尤其要注意垂下来的树枝,草*婆就曾经与上面盘踞的*蛇撞了个脸对脸。蛇莓可用来吸引*蛇,也可大量服用使人心悸出汗,出现幻觉。但是药性比褐菇差了许多,若是不要人性命,蛇莓就足够了。
花婆婆地丁是伏地而长的,春天最为繁盛,铜钱样的小圆叶子,开小紫花。花婆婆地丁,服用少量,与人无碍。若大量吃下去,人则会不受控制地狂笑不已,笑到精疲力尽而停不下来,非有两三个时辰缓不过劲来。如果继续吃并且喝酒,则会笑到力竭而亡。
龙须草,摘来捣烂,涂抹于伤口,伤口就会红肿溃烂,难以愈合。
续鞭草,叶片有锯齿,滑过皮肤就会隆起一道道如同被鞭子抽打过一样的红色痕迹,摸上去如同肉虫子钻进了皮肤一般,刺痛而痒,一个星期伤痕方能变淡消失。
小金钩,常常长在悬崖边的石缝里,花是金色倒牛角状,秋天结黑紫色果实。把果实采来风干后,一粒粒果实皱缩着像腌梅子。吃起来酸甜可口,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如果六个时辰之内再喂之吃白花草则会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疣子。只有把白芨草的根磨成粉外敷内服才能消除。
断肠花又叫红*茴,开*花结八角形状的果实,与做菜用的八角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吃了红*茴,眼睛突出,全身冷汗,舌头发硬,口吐白沫、呼吸不畅,最后窒息而死。如果能立刻喂之以猪血、鸭血等,可以解*救命。
狗不闻,一种淡灰色长满斑点的蘑菇。看起来人畜无害,吃起来香气扑鼻,吃了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肠穿肚烂而死。
映水兰,长在水流缓慢的池塘、河边,开淡紫色兰花,叶片细而长。取根部来,晾干、磨成细粉,放入酒中,可有男女催情的效果。
回春草,草如其名。其根茎竟如同男人的那个玩意儿,功效也跟回春大力丸似的,泡酒或者煎汤,男人喝了壮阳,女人喝了补阴。
整整十天,她们在山里转来转去,草*婆边找边说,知凡边听边记。她们转边了莫林冲、风吹岭,甚至还跑到了茅草山去。水雾激荡的瀑布下边,悬崖边的石头缝里,草*婆带着她爬高下低,脚步踩遍整个山头。
知凡常常望着草*婆那个在山中雀跃窜动的黑色背影感叹:也不知她多大年纪,但是精神和体力都不比她这个年轻人差。
到了晚上,就着油灯的灯光,知凡趴在桌上细细地记下来。
每种药材的形状、生长地、生长季节、可用的部分、功效、解药……
知凡写得手酸时不由地想:若手边有个电脑,一个Excel表格就搞定的事,却要费这么多事。
草*婆拿出珍藏的蜡烛给她加点亮,虽然亮度并没有增加多少却也好了许多。她就坐在一旁补衣服,笑呵呵地看着知凡写。
窗外黑魆魆的,还有秋虫唧唧,屋里知凡写毕,伸了个懒腰,一眼看见旁边草*婆眯眼对着油灯抽针。微光加深了她脸上的皱纹,影影绰绰的。
见知凡正注视着她,草*婆余光一瞟,那黑洞洞的眼睛里阴*的目光射过来。再一恍神,那目光却又变得慈祥。
知凡手一抖,看到自己正写着“肠穿肚烂”四个字,心想,也不知道这是多少人性命换来的。
可是在大山里,一个孤老太婆若不如此,她又如何保护自己呢?
那一日,她对革老三高高扬起的指甲,指甲里全是褐色的粉末。若是扬下去,或者一把抓在革老三的脸上,又不知是怎样的折磨。
死不可怕,受尽折磨而又死不了才最可怕。
一层秋雨一层凉。那日的细雨过后,山中陡添凉意。
早晨,窗外的白雾还没散尽,木门却被人扣响了。草*婆开门一看,是安见月。
外面果然冷了,连安见月都穿起了厚布袄,只是腰间仍然捆着那粗粗的一扎绳索。衣服是新做的,虽然也是土布衣服,但是居然浆过了,穿在身上十分挺刮,安见月头上的辫子也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绕脑袋一周盘在头上。
他把背上的茅草卸在一边,腋下夹着的一卷纸却并没有放下。
草*婆看着他笑,又回身看了看知凡。
“今天你咋个来了?”
“婆婆,天气冷了。我想到你这个房子茅草都吹跑了好多,我来给你加点嘛。而且我还带了麻纸,给你把窗户糊一下。”
他一进来,不但把冷空气带进来,还带来了一股青草香味。
知凡正蹲坐在小桌边吃菜稀饭。看见安见月进来,连忙招呼:“来,坐。你吃过早饭没的?在这里吃点儿?”
安见月连忙摆手:“不用,我吃过了来的。”
知凡见他不肯,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粥,等到她再抬头时,安见月已经开始比划着测量窗户了,为的是看看自己带来的麻纸够不够糊窗户。
这是知凡第一次好好打量他。在此之前,她每次看到他那圆而短的脸,粗黑的眉毛都觉得厌烦。可是这一次,知凡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圆圆的,仿佛与圆脸是配套的。眼神很清澈却也憨直。
知凡把最后一口粥咽进肚子里,安见月还没忙完他的测量。他的眼睛亮亮的,映着窗外的菜圃、树林。
知凡想,安见月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身上的憨直显露出他的粗陋,却也显出他的天真。
他与艳长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把粥碗拿出去洗的时候,知凡看到水缸边的灶板上,有一把新鲜翠绿的续鞭草,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摘的。
知凡洗碗的手停顿了一下,草*婆要干什么?
洗完了碗出来,安见月的工作加量了。他开始在地上分茅草,开始铺房顶之前的准备工作。
他正蹲在地上把茅草分堆,一抬头看见了知凡,他笑了一下,露出白牙。
草*婆收拾停当,擦着双手,迈步进来对知凡说:“小繁,今日赶大场。我们要去一趟罗汉镇,顺便去刘剪刀那里把你的冬衣给拿回来。”
“婆婆,你要去罗汉镇啊。”安见月站起来,扎着双手,不知所措,“那今天……”
“你……要不然改天吧?”草*婆为难地看着他。
安见月思索了一会儿,说:“婆婆,你要放心我,就让我自家在这里干吧。”他抬头望望天:“好不容易今天不下雨。加茅草的事不能再拖了。要是过两天下了冻雨就更麻烦了。”
草*婆想了一下,笑笑:“哎呀,那要咋个谢谢你才好。我留点叶儿粑在灶台上,你饿了自家热来吃。另外,你回家的时候莫忘了把我的门锁好。”她说着指了指木门上的锁头。
知凡看草*婆一副不拿安见月当外人的样子,心里越发不耐烦。几次催促,草*婆收拾妥当,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好,两人直奔罗汉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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